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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贺中秋】饮鸩(中)



(中)

柒刚刚踏入门槛,梅花十三就叫住了他。

院里海棠开得正盛,在夜风里微微卷着一丝暖香。柒动了动手指,把沾在肩膀上的花瓣扫落。他面向卧房,沉默地站在门口,像一只等待命令的猎鹰。

他不想面对梅花十三。

说不难过是假的,毕竟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一回,到头来还是只能做她的刀。柒觉得自己委屈极了,他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孽,得不到爱意也就罢了,连求死都不得。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之后,柒自以为放下了许多事情——直到梅花十三来到他的身边。

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死不瞑目。

千刃刀下,亡魂无数。柒见到过许多死不瞑目的人,他们牵挂世间的某些东西,因而在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拼命把世界抓进自己眼中。从前的柒没有想过太多,不动情便不会牵挂,不牵挂才可以成为最锋锐的利刃。

现在他有一个临死之时也想留在眼中的人了,于是再也做不成一把刀。然而造化弄人,柒能想到梅花十三到他身边要的是刺客首席身上的东西;他想不到的,是她因自己的命而来。若是好好与他商量,柒未必不会答应为她效命,可梅花十三用的是强迫。这折损了他的骄傲。

最可怕的是,柒发现自己已经不满足于每日看到梅花十三的背影。那晚的肌肤相亲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,仿佛狼闻到血,鹰受了风,深藏在血脉中的某个闸门訇然而开,释放出狰狞的野兽。要不是梅花十三下的死令,柒会忍不住把她撕碎。

他因梅花十三的做法而心生芥蒂,却渴望着占有她的一切,还怕伤到姑娘而处处躲避,最终半是贪恋、半是纠结地留在她身边。饮鸩止渴,大抵如此。

柒站了好一会儿,梅花十三也没有说出下一句话。大约是听岔了,他心中自嘲着,抬脚准备往屋里走,忽然听到细如蚊蚋的“对不起”。

柒一个趔趄,脚尖绊住门槛,趴在了堂前的青砖地上。

梅花十三被吓了一跳,脚步声急急响到近处,接着停在门槛外。柒龇牙咧嘴地爬起来,这回他想躲也躲不过,不得不面对姑娘了。

像是怕人听不清楚,梅花十三重复了一遍道歉的话,而后解释起来,“我每月都会割些血做药,想来师父就是那时候取血炼的子蛊,从前我并不知道鸩蛊效力。”她盯着正堂的烛火,有意不去看柒,“我不想推脱责任。让你变成这副样子,根源在我。所以,我会尽力找到能解开子蛊的药。那时你想去哪里,便去哪里。”

柒沉默了几秒,“现在这样也挺好。”

“你信也好,不信也罢。”姑娘似乎把他的话当成了嘲讽,“我梅花十三说到做到。”

“我很认真。”柒上前一步。梅花十三原来对他是有歉意的,没有把他当成无知无觉的工具,甚至愿意寻找解药。这般真挚的情意叫他高兴还来不及,怎么可能嘲讽。说到底,他刚刚是在和自己置气,气羞于启齿的爱意,气二人太晚的相遇。倘若,倘若再早一些,露骨又隐晦的情欲是否能顺理成章地倾泻?

“你如今整个人听命于我,连血都做了我的药,哪里好。”

“梅姑娘,”柒重新拾起从前的称呼,“在你身边,就很好。”

海棠花瓣从二人中间穿过,悠悠落在千刃的刀鞘上。那样凌厉的刀,也是需要刀鞘的。梅花十三想。她觉得自己的感慨不太合时宜,可没有别的什么能解释柒的这句话,以及她忽如擂鼓的心跳。

梅花十三张了张口,柒的身影在她瞳孔中迅速放大,薄如蝉翼的刀刃后发先至,把半空中的花瓣劈作两半,紧接着是再熟悉不过的、刀锋没入血肉的涩声。梅花十三就地一滚,起身之时,指缝间已经多了几片利刃,镖尖在月下泛着莹莹绿光,见血封喉。

有刺客。

刺客被刺杀着实是件新鲜事,不过梅花十三已经无暇去琢磨其中缘由。她在檐柱间闪转腾挪,梅花镖与千刃默契地配合着,每次出锋都血光分明。几个行刺的人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,就横七竖八躺倒一片。梅花十三拔出青短,在刺客脖子上挨个补刀,末了回头道,“消息泄露了?”

“不,他们就是想让我死。”柒手起刀落,脚下鲜血飞溅,“我知道得太多,死得又太慢。”他接过梅花十三探寻的眼神,反问道,“你知道刺客首席是做什么的吗?”

梅花十三摇了摇头,便听对方说道,“江湖上都传暗影阁只杀恶人,好像我们杀人就比别人干净一样。实际上,暗影阁的前掌门,是京城那位的御前带刀侍卫,龙骁军大统领。”

“你们为皇帝做事。”

“被贬出京的大臣‘遭遇山匪,不幸遇难’,乘船渡江的富商‘突逢漩涡,船毁人亡’,世家子弟在酒肆里“与人斗殴,伤重不治”……这些才是我真正的任务。必要时,暗影阁可以调动当地的军备。”柒摘下一片树叶,把刀刃的血迹擦去,“不然你以为,江湖武学世家和门派众多,其中恩怨无数,高手也不少,朝廷凭什么让他们服服帖帖?”

梅花十三学着柒的样子摘下树叶,在刀刃上用力擦了擦。发现擦不干净之后,干脆扯过尸体的衣服来揩,“他们杀你有什么用?”

“我的令牌,可以调动一个州的守军。”柒忍着笑意偏过头,“你说,他们是不是特别盼着我死?”

“令牌果然还在你手里。”梅花十三收刀入鞘,“现在暗影阁是哪边……不对!”她猛地睁大眼睛,“你们还没有决定支持谁。”

玄武皇帝病重,储君却迟迟未立,朝野上下都陷入到不安的气氛中,就连市井江湖也难免受到波及。已经成年的六位皇子中,二十七岁的广平王和二十五岁的淮南王最受瞩目。广平王是圣上长子,生母裴贵妃倍受皇帝宠爱;而淮南王则是皇后的嫡子,排行老三。立长还是立嫡,病榻上的皇帝并没有做出决断,因而两个王爷的明争暗斗,反而被默许着。

“没错。”柒赞许道,“暗影阁的力量太强大了,一旦选择效忠于两位王爷的其中之一,他们的的实力对比就会发生质的变化,几乎可以说决定入主东宫的人选,所以统领一直在打太极,谁给的更多就支持谁。或者,谁先逼着统领选择了,暗影阁就倒向谁。”他恍然大悟地捶了一下手心,“哦——我大概知道青凤为什么要你把我栓过去了。如果我没猜错,你师父大概是淮南王那边的?”

柒笑吟吟的样子活像脸上挂了只烂柿子。梅花十三没接茬,她已经被这家伙钓过一回话,决不能再有第二次。她强行扭过话头,“做完这次任务,我必定找到鸩蛊的解药。自此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。咱们二人互不相欠。”

“其实仔细说来,应当是我欠梅姑娘你多些。”柒双指扣着剑格转了一圈,“如果没有你,我的坟头草都能放羊了。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,既然梅姑娘诚心诚意让我活下来,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。”

无赖。梅花十三白了他一眼,“当年那人怎么不把你捅死。”

“她是统领派我去保护的目标,反而捅了我一刀。大概那时候统领就有除掉我的打算了吧。”柒把千刃慢慢插回刀鞘,“结果没死成,不得不又委屈他用了六年。青凤当初不惜用蛊救我,应该是存了日后要用的心思。”他轻笑一声,“一个两个的都惦记我,真是荣幸啊。”

梅花十三听出了话里的讽刺,她扭过头,“我对你可没存那种心思。”

“那梅姑娘对我是什么心思?”

……接得这么快,一定是他准备好的!梅花十三甩过一记眼刀,转身往堂屋里大步走去,“刺杀你的人被解决掉了,他们肯定知道你在装病。金陵不可久留。”

“所以?”

“收拾东西,我们回巴陵。”

 

 

 

 

青凤终于想起之前为什么对梅花十三之前的话感到耳熟了。他为城南王家的老太太相病时,曾听见王老太太的孙儿在榻前承诺,“祖母放心,半年之内,孙儿一定把孙媳妇领到您面前”。

后来王老太太身体养得倍儿棒,孙儿的婚事自然就不再那么急迫。这事还让青凤被老太太埋怨了几回,说病好得那么快,来不及见孙子成亲。青凤不懂老太太为何盼着子孙满堂,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小徒儿被人拐了去——或者把什么人拐回来。两个是一样的头疼。

譬如,现在。

梅花十三从来都能把任务完成得很好,这次也不例外。但青凤瞅着那“任务目标”哪哪儿都不顺意。柒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顺从,言行之间仿佛他才是把握主导权的那个。青凤的确需要首席令牌,而那东西不是通过鸩蛊下命令就能让他交出来的。青凤让梅花十三试过,即便被蛊毒折磨得半死,柒也没有透露一个字,倒是他的小徒儿先心软了,跪下为柒求情。

青凤愈发讨厌起柒来。年纪不大,心眼不少。先前只以为他是统领的走狗,现在发现这厮隐隐有扮猪吃虎的意思。偏偏青凤还拿不准柒的命门,倘若他有求于自己,事情会好办许多。

打蛇七寸,他的七寸在哪里呢?

望着搀扶柒走出门的梅花十三,青凤忽的心中了然。他的眉头逐渐蹙起,而后一声长叹,手掌狠狠拍在书桌上。

梅花十三却没有注意到师父的纠结,她全部心思都花在旁边的青年身上。方才师父命她用蛊毒逼迫柒说出令牌的位置,这家伙抵死不说。要不是她及时收住母蛊,硬着头皮跪下求情,柒早就成直挺挺的死人了。而现在这个“预备死人”正一手搭着她的肩膀,一手捂着心口,吊儿郎当地说俏皮话。梅花十三忍不住一肘捣在他腰窝里,“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。”

柒认真地想了想,“鄙人,卖艺不卖身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如果是梅姑娘你,两样都可以卖……嗷!”

梅花十三愤愤放开青年的耳朵,“瞧你是好得差不多了,明儿的任务我自己出,你在这边不许惹师父生气。要是有半分差池,仔细你的命!”

“得令!”

 

 

 

梅花十三一走就是小半月。

柒成了那个无所事事的人,除了不能离开潇湘峰,整座山头任他转悠。他借此机会把思路梳理通顺,然后解决掉一些私事,之后就专心研究起菜谱。烧了三次厨房只是小小的失误,青凤没有拔刀,也没有做药下毒,想必是没生气的。柒想。所以梅花十三回来之后,大约也许可能……会放他一马?

心里想着事儿,手上却没停下。虽然目前烧出来的饭叫人不敢恭维,他的刀功还是顶尖的——这要归功于雇主和统领千奇百怪的要求,比如只要目标的一只耳朵或者一片胎记,再不然就是割喉毙命,身上不能有其他伤口。用料理人的手法料理蔬菜必然是绰绰有余,看着被均匀切成半寸见方小块的茄子,柒收起菜刀,胸有成竹地准备生火。

院里传来扑簌簌一声轻响。柒从窗户向外望去,他的眼力很好,仅仅刹那便抓住了一闪而过的靛蓝色衣角。他两步跨出厨房,“梅姑娘?”

青石板路的窸窣应声而停,柒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。梅花十三的血里带着一丝冷香,与旁人大不相同,柒不能确定那是姑娘天生如此,还是鸩蛊所致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,子蛊一旦激发,每月必须接受母蛊的血液——梅花十三这个月并没有给他。

她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,修长的身影仿佛山水画里的瘦梅,“我找到解药了。”

柒的呼吸一窒,“你的伤……?”

“你不用管。”

梅花十三没有转身,一如某个夜晚柒背对她的样子。柒刚要上前,就被飞来的香囊击中脑袋。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香囊捏了捏,看形状是几枚丸药。

“鸩蛊的解药必须在子蛊受血后的第一个五月初五服下,否则就再没有机会解开。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,”梅花十三开口,“所以你得到自由以后,要把令牌和刀留下。咱们两不相欠。”

柒把香囊胡乱塞到口袋里,大步向前走去。他注意到姑娘的肩膀颤抖了一下,这让他更坚定了接近她的决心。虽然梅花十三看上去没什么大碍,但血腥味提示着柒,她的伤势绝对不轻。

青凤绝不会好心配出药丸,而那个任务也到不了足够重伤梅花十三的地步。那么只有一种可能:梅花十三是在寻药途中受的伤——还有四日便是端午,她一定是赶着回来的。

心下推定的功夫,柒已经走到梅花十三背后。他的神念恍惚了一瞬,愈发浓郁的血香让人联想到西湖的酽茶和佛前的龙涎,可那些香气不及她的万分之一。柒非常确定自己内心躁动的状态堪比受血的那晚,但梅花十三没有下令阻止他的接近。

他期待的是她。她期待的是什么?

“说,令牌在哪?”

梅花十三猛地回头,她的态度咄咄逼人,声音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。越过飞扬的发丝,柒看到了一双透着天青的猩红色瞳孔,好似琉璃溅血,美得不似凡物。

柒选择性忽略了对方的质问,慢慢解开领口,“梅姑娘,你说过,”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托住梅花十三受伤的小臂,“我的血,是你的药。”

梅花十三的呼吸急促了几分,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我不想欠你什么。”青年修长的脖颈暴露在月光下,那是他身上少数几处没有伤疤的地方,“你给我药,我也给你。”

鸩蛊以血为源,子母相连,子蛊定期接受母蛊的血液,共享性命,赖以为生,而当母蛊陷入虚弱状态时,亦能吸取子蛊的血液作为补充。梅花十三的目光在柒锁骨处扫了几个来回,她克制着喉咙中的干渴,哑声道,“你可知道此事后果?”

回答她的是满不在乎的轻笑,“梅姑娘,我的命是你给的,收回去也无妨。”

话音刚落,一股清晰的痛意从颈下蜿蜒而上,柒抽了一口冷气,梅花十三毫无预兆的啮咬让他措手不及,倒退好几步才勉强保持住平衡。姑娘的动作释放出再清晰不过的信号:她比自己更需要彼此的血液,至少目前是这样。于是他静静站立着,扶稳了对方的身形。

梅花十三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温和,舌尖和齿关刚柔相济,优雅如同寻蜜的蝴蝶。最初的刺痛后是微微的凉意,并不难忍受,甚至有些舒服,柒忍不住去低头看着她,难怪会有人会饮鸩止渴,毒酒的滋味原来如此美妙。

姑娘的五官笼罩进月光中,微微泛着模糊。柒偏了偏头,眼前忽的一阵紫金闪烁。他踉跄一步,脚跟磕在碎石上,后背又撞倒了晾晒被褥的竹竿,梅花十三似乎也没反应过来,于是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,被新晒好的棉被卷了个结实。

柒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:还好没摔到梅姑娘。

他挣扎了半天,好不容易从棉被里摆脱出来,看到的却是一双居高临下的红瞳。紧接着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他耳边的地上,炙热的呼吸霎时逼到近前。

“梅、梅姑娘……?”

梅花十三气不打一处来。母蛊夺走的不是寻常意义上的“血液”,而是蕴藏在血中的生命力,南疆蛊师就曾将子蛊当做恢复自身的灵药,取其精血如收割麦草。失血让鸩蛊短暂地吞噬了她的理智,要不是刚才小小的意外,梅花十三大概会懊悔终生。

她当下咬破舌尖,含起一汪浓血去哺。柒接纳了她的唇,顺势将手指伸到梅花十三发间,加深着二人间意味不明的接触。这个动作被鸩蛊的主人默许了,暖意在他齿间停留许久才缓缓分离。柒有些惊讶于梅花十三没有逼他离开,反而带着怒意冷声道,“刚才你差一点就死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的手试探着揽上梅花十三的腰,后者轻颤了一下,没有拒绝,“两不相欠是吗……梅姑娘,你还欠我一个答案。”

“你对我……是什么心思?”

梅花十三觉得好笑。柒嘴上说着要两清,却一再与她纠缠,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——反正拿了解药早晚要走,她便懒得揣摩,径直解开衣衫拥了上去。

且放纵一晚,今后山高路远,江湖不见。

“这般心思,你敢不敢?”

她挑衅地看着柒,手指从锁骨处细小的伤口滑向下颌,接着收紧。对于只相处了四个月有余的“夫君”,梅花十三的占有欲多于爱意。她分不清此时的心情是刺客天性使然还是鸩蛊作祟,但青年大胆的行为激起了她的好胜心,梅花十三决定不用鸩蛊,凭自己的力量成为把他尽数吞没的刀鞘。

柒就着梅花十三的手向下一寸寸探入,血气的甜香缠丨绵在他们之间逐渐缩近的狭小空隙中。漫天繁星堪堪盈满姑娘的双眼,今夜,他的浮舟要载着满船清梦,倾覆在星河之上了。

 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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